生日礼物
2015年11月9日，安县火车站。火车站很小，从对侧的角落的候车座位上看洗手间门口，进进出出看得还是一清二楚。王源握紧拳头，火车票沾上了手汗，被捏得软趴趴。王俊凯怎么去了这么久，他想，忍不住有点发抖。他低下头看自己散开的鞋带，鞋子上沾满了尘土，挡住了血迹，周围的地板上全是烟灰和绿色的痰。对面穿夹克衫的大叔吃完一桶面后用手捏住自己的鼻涕，猛地甩了一甩。
安县是个很小的县城，小得就像一个镇。王俊凯和王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，商场大喇叭放的每一首歌他们都会唱。说是从小，也不尽然。他们都是被卖到这里来的。
王源记忆里有个哥哥，哥哥很瘦，刘海长得遮住眼睛，有一绺染成紫色。哥哥给了他一根棒棒糖，牵着他来到了这座小城。哥哥对他很好，但一路上只看着车窗外，王源那时候还很胖，小手就像刚蒸好的馒头，看起来暖和极了。他有点怕，一直拉着哥哥的手，他问：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？哥哥不回答，只抿紧了嘴盯着他看，眼睛黑极了，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。
之后他就被带到了那个地方。哥哥走了，王俊凯来了，还有小毛哥哥，小黑哥，他们一起长大了。
王源看见王俊凯匆匆地从洗手间出来，一边甩手一边向他这边跑来。王俊凯喘着气向他解释，“今天只有一个隔间能用，等了一会儿。我们等会儿就能走了。”瞥见他散开的鞋带，又习惯性地蹲下来给他系上，才坐到他旁边。
火车站有一个很大的电视，像一个后脑勺浑圆的胖子，此时正洪亮地播放本地新闻。
“11月8日晚，宝山路一间出租屋内发现两具成年男性尸体，其中一名男子生前遭受过严重的性侵害，屋内血迹有被踩过的痕迹，但案发时还是深夜，并没有人目击到有效线索。”
这在本地并不算个大案子。安县虽小，但民风彪悍，百姓匪气十足，喝多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，闹出了人命，也是常有的事。
对面的大叔只眯着眼看了眼新闻就转回头去抽烟了。王源探过去握住王俊凯的手，发现他的手和当初哥哥的手一样凉。
王源和王俊凯都没怎么上过学，字都是靠打游戏认识的，小毛哥哥就更惨，是个文盲，只会写小芳。养他们的人是个扒手团伙，在本地很有名，但警察也治不了他们。抓住了就把钱掏出来，蹲个几天就出来了，又不是什么大罪。
他们一群小孩儿经常被带上街，大人推着他们去摸人家的包。王源和王俊凯都长得漂亮，被逮住了大不了就是一顿骂，还经常有心软的阿姨皱着眉头塞给他们一些钱，叫他们赶紧回去上学。哪里有什么学可以上呢，他们晃荡进网吧，很快就把钱花完了。小黑哥长得很凶，单眼皮，眉骨很高，额头上还有一道疤，大人们就给他一把刀，告诉他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就往头上划一刀倒地上哭。小黑哥划过一次，进了医院，医药费还是警察付的，回来之后倒在床上，也没有再去换过药。之后小黑哥就一直很消沉，笑得也少了，游戏也不怎么玩了，他们和小毛哥哥都很担心他。
小毛哥哥本来是个很活泼的胖子，有个女朋友叫小芳，这是他告诉他们的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有一天他和大人们喝完酒回来，兴奋极了，眼睛里的光都快钻出来了，脸上的笑也跟画儿似的，弧度大得有点吓人。那天以后他就慢慢瘦下来了，身体也越来越不好，他有时候会拉起袖子给他们看，指着针孔对他们笑，“你们可不要学我啊。这个鬼地方，你们可是好孩子啊，哥哥会帮你们逃走的，小毛哥哥给你们存钱。”
他又有什么钱呢，他的钱连毒品都买不起。犯瘾的时候小毛哥哥就在床上滚来滚去，鼻涕和眼泪都流到一起，他喊，小芳，小芳啊。王源和王俊凯听得难受极了，又一起跑出去上网。
小毛哥哥在一个夜里消失了。但除了他们并没有人在意。那之后的某一天，王源偷偷爬到王俊凯的床上，发现王俊凯也还没睡。月光打到王俊凯的脸上，闪闪的，就跟扑了粉一样好看。王源一直觉得王俊凯是最好看的，就连电视里的女孩也比不上他，游戏里的装备如果王俊凯想要，他也只能让给他了。“哥，我好难过啊。”王源小声说道。王俊凯再往墙边缩了缩，示意他再靠过来一点，又把被子紧了紧。“我也好难过啊。不知道小毛哥哥现在好不好。”王俊凯叹了口气。
“我不想变成那些大人的样子，我也不要像小毛哥哥一样。”王源看着王俊凯的眼睛说道。
王俊凯摸摸他的脸，“是啊。”
“我们逃走吧，我们去别的地方，我们去上学，我们去找爸爸妈妈。”
“钱呢？我们没有钱啊。”
王源沉默了。现在的他有了少年的样子，鼻头还是圆圆的，眼睛又大又黑，像藏着一片海。这里就数他和王源最小，哥哥们都让着他们。王源就像他的弟弟一样，从王俊凯懂事开始，他就下定决心要对他很好很好。
王俊凯又摸了摸王源软软的头发，据说头发软的人都很善良，他想这说得可真没错。他让王源闭上眼睛，“睡吧，会好的。”
他知道他和王源那一晚都没睡着。
他和王源决定干一票大的。到人家家里偷去。有了钱就离开。
他们盯了宝山路那间房子很久。房子的主人不常回来，穿的衣服都干净好看极了，像是名牌货。他家在一楼，虽然装了防盗门窗，但王源人瘦，可以勉强钻过去。
11月5日，他们决定动手。计划11月8日离开安县。那天是王源的生日，从离开的那一刻起，就会有新的生活。
那是个星期四，安县已经有点冬天的萧瑟了。王源和王俊凯还穿着夏天的短袖，坐在路墩子上等天黑，冻得直跺脚。王俊凯看着王源冻红的大耳朵笑出虎牙。
好不容易挨到四周都没人，王源钻进房子，给等在门口的王俊凯开了门。两人在卧室里找钱和贵重物品的时候，有人进来了。无处藏身，慌忙之中只好躲在床底下，两人挤在一起，彼此的心跳声轰隆作响。
王源从缝里看到两双脚，一双穿着皮鞋，另一双是球鞋。他认得那双球鞋，是房子主人的，是个二十多岁的哥哥，双眼皮，头发很短，笑起来阳光灿烂的，他和王俊凯都觉得他好看。这两人好像在争执，球鞋男被压倒在床上，鞋子袜子都被扯掉。紧接着裤子也落了下来。
门从外面被人带上了。
王源和王俊凯跟着哥哥们在网吧看过男女那个那个的影片，哥哥们都看得面红耳赤的，一个个出去上厕所。他和王俊凯都还不太懂，只是觉得有点害臊。
现在那种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了，那个人好像很痛，短促地叫了一声之后，叫声都被闷在喉咙里，变成一次重过一次的喘息。于此同时还有升起来的血腥味。
王源和王俊凯越靠越近，对方的呼吸喷到脸上，热到出汗。王源觉得王俊凯的眼睛好像带电，只看一眼就慌忙转到别的地方去。王俊凯看着王源耳朵上的绒毛，觉得眼前有一只桃子。他早觉得王源像一棵果树，早上还带着露珠的那种，他的胳膊细瘦又白，像牛奶。一棵牛奶果树，闻起来就很香。
王源觉得自己发烧了，要喘不过气来了，床被撞得咔吱咔吱响，上面的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。
过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。王源闻到烟味，像是有人点了烟。
一个陌生的男声说，“你还敢找别人啊。”这声音有点哑，本来应该挺亮，就像滚着小石子的草坪。他听起来好像很不高兴。
“和你没关系了吧。”这是房子主人的声音。
又沉默了很久。
“我们和好吧。”皮鞋男说。“门外都有我的人，你走不了的。我们和好吧。”
床震了几下，房子主人翻了个身。皮鞋男叹了口气，穿上皮鞋又走了。啪嗒啪嗒。
王俊凯觉得他肯定摸了一下房子主人的头发。
王源估计房子主人睡着了。用气声对王俊凯说，“现在怎么办？”
王俊凯赶紧用口型叫他不要发出声音。“等等吧，我也不知道。”他嘴型夸张地比划。
王源看懂了。他也知道王俊凯没什么办法。这次可能死定了。不过房主看起来是个好人，说不定能帮他们说说话，被打一顿也行，蹲少管所也行，他只想从这里出去。不过房主应该也做不了主，他被关起来了，和那人的关系也很奇怪。王源想着想着，就觉得一阵发闷。他宁愿现在躺在那张破烂的床上，裹着被子像平常一样睡觉，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躺在人家的床底下，出不去。
房主开了灯，敲了一下床沿，说，“出来吧。”王源感到旁边王俊凯的身体也僵了一下，“我听到你们说话了，出来吧。”
他们慢慢地爬出来，看见房主坐在床上，嘴唇还被咬破了。他们僵硬地站在一起，听候房主发落。
房主看到他们俩的时候笑了一下，“怪不得在我家房子旁边转来转去。
“缺钱花？向我借啊，反正我也用不着。现在好了，我也没有办法。那人就是个神经病。不过过几天就能出去了，以前都是这样。你们就在这里躲着吧。”
他看起来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，王源咬着嘴唇想。房主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，脸色苍白，也不笑了。
王俊凯点点头，闷闷地说声谢谢。再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别的。
这卧室的陈设很简单，东西不多，但很有生活气息，就像房主给人的感觉一样。窗台上摆着一盆花，窗帘是厚重的蓝色，现在紧闭着。
他们又钻回床底下，床底下很黑，地板很冷。他们觉得自己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。是被饿醒的。王俊凯瞄到床边一堆烟头，有点胆战心惊地爬出去问房主有没有吃的。房主抽起嘴角向他笑了笑，“饿着吧。”
王源也愁眉苦脸地爬了出来，他这人自来熟，想到过几天就能出去，就算挨饿也能忍忍，心情好转就跟房主套起了近乎。
“哥哥，真的没吃的啊？”
“忍着，从来没给我送过吃的。就是要等我低头。神经病。”
“那你可以走的呀，这次出去后。和我们一起吧。”
房主，或者是方方，他有个搞笑的名字，王源觉得说不定他就是小毛哥哥传说中的女朋友。
方方说，“我也是个神经病。我喜欢他。”
王源快速地瞥了一眼王俊凯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回来，王俊凯抿着嘴巴，眼睛先笑起来。
王源继续道：“外面有多少人啊。说不定我们可以自己出去呢。”
“一窝瘾君子，别惹他们。”方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很严厉的表情。“你们最好不要被他发现，他……是个坏人。”
他们跟方方说起自己的计划，先出去，找份工作，慢慢攒钱上学，要很有钱，买得起999朵玫瑰的那种。讲了很久，三人都累了倦了。
王源和王俊凯在床底下睡睡醒醒，饿迷糊了就咬对方手臂，然后噗嗤笑起来，就算屋里没光，他们也觉得外面一定是阳光灿烂，特别是安县以外，那个世界一定有无限生机，他们再也不用摸人家钱包，拿不干净的钱了。
那一天，后来我们知道是2015年11月8日11点，王源生日的末尾，皮鞋男来了。他让门口的人都出去，叫方方跟他走。两人又吵了起来。皮鞋男用花盆的碎片割破了方方的脖子，王俊凯看到血落下来，更多的血落下来。
两人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，第一次看到了皮鞋男的脸。
他有张比方方更好看的脸，头发柔软，但嘴巴很薄。他弓着身子坐在地上，抱着方方。方方的血也不流了，停止了呼吸。
王俊凯的手脚冰凉，拉着王源逃出了房子。
王俊凯和王源站起来，前往站台。
“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呢，揍一拳他也好啊。或许方方还有救呢。”王源开口，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他们拉着手，像是为了防止被不存在的人群冲散，他们一步一步一起往前走，非常害怕被分开。
评论(20)